七月十二号巴黎的清晨，我被闹钟叫醒。不由自主地拿起床头的手机，打开微信，发现七八个朋友转来的信息都是有关成思危先生在临晨去世的消息。顿时心情格外沉重，在早餐厅和朋友说话时都带有一些哽咽，在卢浮宫观览时也一直默默无言。短短几周前我的学术界好友科学院管理学院副院长石勇邀请我去京参会，约一起去看看成老，因为和董事会相冲突而没有成行，结果成为终身遗憾。我的心在滴血，责怪自己的同时也在告诫自己，一定要把握住今天，很多时候就不一定有明天。
一. 与成老邂逅
和成老的相识是1999年，我应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之邀作为评委回国参加管理科学项目的评审。当时成老还兼任了自然科学基金委主任。他在会议开始时的讲话让我记忆犹新，他希望管理科学的学者们能理论和实践紧密结合，去研究真实世界中实际的问题，而不是从书本到书本，要做出对国家经济发展和中国企业有指导意义的研究，而不仅是为了发表文章去做研究。这正是我一直信奉的理念，我听后极为兴奋，中间茶歇我立即找到成老告诉他我的感受。我说我在美国创建的科莱科技公司所创造的价值全是运用管理科学的方法和优化模型，基于这些模型所开发的系统已经被Continental Airlines开始使用，每年都有上千万美元的成本节约，真正体现了管理科学学科的价值。他听后很高兴，说找个时间去看看，没想到成老真的兑现了他的诺言。
二. 奥斯汀之旅
成老来访奥斯汀是2000年。我从与成老来往的邮件中得知他要来美国华盛顿参加一个世界银行的会议，就邀请他顺便来访问我负责的德州大学管理学院的研究中心 - Center for Management of Operations and Logistics和科莱科技公司。知道当时是人大副委员长的他日理万机，没抱有多大期望，没想到他欣然应允。成老这样泰斗级的人物的即将到来让我特别忐忑，怕我组织的活动不够档次，于是我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一天我突然接到休斯顿中国领馆总领事张春祥的电话，当时他刚上任不久和我也没见过，一接通他就咄咄逼人：“你知道吗，成委员长是至今中国最高层的国家领导人来访问得克萨斯州，你怎么没有向领馆申报？你能保证他的安全吗？”我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也没客气的说成老是我们管理科学界的大师，是我学术界的朋友，也是我的私人朋友，这次纯属学术访问，没有必要向领馆申报。他让我把成老在奥斯汀访问的日程详尽告诉他，并把安全措施一一汇报。那时年轻气盛的我告诉他我不属于他管就把电话给挂了。
成老如期到达，我在机场接机时碰到张总领事和几位领馆的工作人员。成老很和善地感谢他们从休斯敦专程两个半小时开车来奥斯汀接机，并让他们放心回去，说我会照顾好他的。结果我和张总领事不打不成交后来还成了朋友，当然这是后话。张总领事左叮咛右嘱咐后终于和同事们回去了，我开着车把成老接到我家。
晚上我和太太Michelle请成老在Morten's Steakhouse吃德州牛排，他对西餐很适应，对德州牛排也很懂。一边喝酒一边品尝美味一边聊天。成老大师风范，引经据典，古今中外随手拈来，和他交流不得不惊叹他兴趣和知识面的广泛。
晚上安排他在我家三楼的主卧室睡觉，我和Michelle搬到二楼客房。第二天清晨我的父母告诉我他们一夜都没敢合眼，提心吊胆地担心成老的安全，清晨看到成老在三楼阳台上锻炼身体，才把提着的心放下来。
第二天的活动非常紧张。第一站先去州政府给议员们做演讲，主要介绍中国经济的发展。成老直接用英文交流，没用任何讲稿。他的英文口语很地道，且记忆非凡，各种数据脱口而出，让美国的政治家们感受到了中国领导人的风采。
第二站去访问了当时的奥斯汀市长Kirk Watson，市长给成老颁发奥斯汀荣誉市民的证书和象征着打开奥斯汀城市大门的一把铜钥匙，他风趣地说“你可以用这把钥匙打开奥斯汀市的每一扇门”，成老谦虚的回答说这实在是我的荣耀。
第三站去访问了科莱科技，我让员工给成老演示了我们开发的航空实时管理系统。航空公司在实时运营中由于天气和环境变化的影响经常导致航班取消和晚点，这时如何重新调度飞机和安排机组人员使得对各个航班的负面影响最小。这是极为复杂的问题，我们研发的系统仅用几十秒就做出了优化决策。成老看过演示后感到非常兴奋，他希望我能把运营优化的理念和实践带到中国去，让中国航空业也能优化管理，也让中国的学术界能够更好地将理论和实践有机结合。这也埋下了我决定后来在中国做学术休假的伏笔。
最后成老在德州大学管理学院做了学术演讲，许多管理学院的教授和学生都参加了，我让中国学生会在BBS上发了通告，所以还来了许多其它系的中国教授和学生。记得成先生主要介绍他当时刚出的一本运营管理的著作里的一些理念和应用，有根有据，还有不少实例。大家都惊叹成先生作为泱泱大国的国家领导人还做这么多有深度的学术研究。
三. 搭档的起源
一天紧张的活动圆满结束了，我舒了一大口气。因成老要赶到另一城市去参加会议，我送他去机场，到了机场才发现飞机晚点了，于是我们坐在候机厅聊天。谈到了个人爱好，惊奇地发现我们都喜欢打桥牌，我还曾于1988年代表中国队在Atlantic City参加过Venderbelt国际比赛。谈得兴起，我立即在机场小店里买了一副扑克牌，开始和成老练习叫牌。我们的搭档超出想象的默契，每叫完一副牌我们都把猜测的对方是什么牌说出来，每次都八九不离十。这种心灵的感应和相互的理解让我们越叫兴趣越大，要登机了都不舍得收手。最后我们约好通过互联网来打桥牌。
四. 桥牌如人生
成老回到中国后我们通过Yahoo游戏的桥牌厅联网打桥牌。他工作繁忙，只能在中午午餐时间，也就是我晚上十一点，他边吃便餐边和我搭档打一个小时。我们经常开一个牌桌，等对手上来。我们的默契和技艺常常把对手打得落荒而去，我们的对手总是在不停地更换。
2002年我把科莱科技卖给埃森哲后决定学术休假一年，也让自己沉下心来思考事业的下一步怎么走。成老邀请我去科学院和汪寿阳教授及张汉勤教授一起成立一个不确定情况下决策研究中心，资金主要由自然科学基金委和科学院出。于是我来到北京，和张汉勤教授一起任联席主任。中心揭牌的活动很隆重，成先生亲自来参加剪彩并演讲。参会的学者和学生们都有幸聆听成老的精彩演讲和视野。
这一年在北京我和成老多次搭档参加桥牌赛，我记得细节的就有六次，每次我们都是冠军或者亚军。有一次在中南海打名人桥牌赛，其中一副牌我叫到了七无将，由成老主打。其实这副牌叫七草花最好，我觉得人人都会叫到七，就激进了一把，直冲倒七无将。摊开牌后，发现七无将不好打，要偷对方向还要挤牌才能完成，几乎要明着牌才能找到正确牌路。只见成先生非常淡定，不慌不忙先清掉一个花色，细观对手各自的垫牌后作出了正确的偷牌选择，成功后立即挤牌完成了合约，让我们拿到了顶分。这次比赛我们得了南北队冠军，东西队冠军是聂卫平和阿沛阿旺晋美。我代表我们两人上台领奖杯，与同时上台领奖的聂卫平一起照相留念。和聂卫平握手时才发现聂握手软绵绵的，毫无我当年所敬仰的中日擂台赛时的英雄气，让我颇为失望。
实际上这把牌是我没有审时度势叫到正确的合约，当时我们并不需要这么激进来赢，而若没有打成的话我们的冠军就丢了。我打牌犯错误时成老从不指责我，而是耐心地帮助我寻找正确的路。我从小事中学到了成先生的胸怀，风度，为人。
五. 简朴的伟人
成老有一次请我去他家吃饭，说在外面吃饭还要给公安报备，兴师动众不方便。他的家很简朴，但有大大的书房和满满的书籍，包括不少线装的古书。成师母特别热情，忙着给我倒水泡茶准备小吃，跟我讲他们在美国读书就业的儿子，听得出她的自豪和浓浓的思念。她说成老多次夸奖我在美国又当教授又创业，在异国他乡打拼创出一片天地实在不简单，我告诉她成老才是我一生崇敬的典范。
六. 来访1号店
2008年创建1号店后基本没有多少时间打桥牌了，七年时间仅去北京和成老搭档过两次，每次都更多以交流为主。他对电子商务非常感兴趣，对用运筹学的方法优化供应链尤其兴趣浓厚。我邀请他来1号店访问，来看看新型的电商企业是一个什么样的氛围，我们是如何用系统全面地管理交易过程，价格，库存和物流。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成老的承诺一定会兑现的。
一天他的秘书来电话，说成老来上海在复旦演讲，中间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可以安排来1号店参观。我在周一的早会上告诉我的管理团队，传奇人物的来访让大家欣喜若狂。因为访问的时间短暂，事先大家做了精心的安排：观看我们的创业历史墙，创新项目展示，实时运营监控室等。有和高管们交流的时间，还专门留了时间与管理团队合影。
记得公司法务副总裁高唤栋问成老：“您年青时是化学家，46岁决定去美国留学，改学经济，成为了经济学家。后来又决定从政，成为了国家领导人，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会。您这一生中的几个事业上的大改变，需要极大的勇气，现在的时髦说法是叫“跨界”。您是如何成功地实现人生这几次的跨界的？”
成老回答说："首先，人的一生在某些关键时刻要懂得舍弃，要敢于舍弃。放弃你所已经拥有的地位和财富，放弃你已有的专业知识，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其次，比努力奋斗更重要的，其实是看清楚努力的方向。如果方向错了，你越努力，其实离你的目标越远。"坐在旁边一直安静的听着的成师母补充说：“有一点成老没有提。其实，我看他一生，就是四个字：天道酬勤。他是非常好学和勤奋的，我和他生活一起几十年，他从来没有松懈过，放弃过努力和学习。" 大家又提了些问题，成老谦谦君子，耐心地回答每一个人。访问结束离开后大家还兴奋不已，聚在一起回忆细节。
七. 未完的尾声
最后一次见到成老是2014年在上海交通大学的第二届安泰管理学院顾问委员会的年会上。该委员会用豪华阵容描述毫不为过，委员有马蔚华，郭重庆，吴启迪，沈南鹏，徐乐江，胡茂元等。我很荣幸被新增选为委员。成老是委员会主席，由他主持会议。2014年的这次会议是他最后一次主持，他的卸职讲话令人动容。他说他已经老了，近来身体又不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看到安泰管理学院国际地位的提升他很欣慰，看到新鲜血液的注入他很高兴，他说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欣然无忧地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位。大家全都起立为这位白发斑斑的，备受崇敬的，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浓墨重笔的政治家，中国管理科学界的泰斗，一位不断耕耘的老人致敬！那一刻，我的眼泪实在止不住了。
